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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銷(資本運作)眾生相:人在歧途 |
作者:龐慧敏 文章來源:工人日報 點擊數 192 更新時間:2011/10/22 17:13:30 文章錄入:admin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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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有傳銷者,幾乎有著共同的特質:缺乏常識和急功近利。
這是傳銷者的肖像,也折射出許多人的心理。
打而不絕的傳銷,是社會的病灶,也是生病的社會傳染給個體的潰瘍。
當浮躁的生活缺少平抑的砝碼,當欲望的大門向邪惡洞開,少了良心的羈絆,缺了常識的警醒,走向歧途的人生,下一站,能否回歸陽光?
鐵門、高墻、刺網、崗哨……在這些帶著濃重監管味道的設施映襯下,盡管勞教所里綠樹成萌,樓舍井然,球場、閱覽室、音像室一應俱全,行走在其間,迎著一個個張望的眼神,依然能夠感受到他們失去自由的焦灼。
他們中,有身家過億的企業老總,有教書育人的音樂老師,有在流水線上苦苦熬生活的工人,有月入過萬的都市白領,有起早摸黑開店的小老板……
此刻,他們都一律穿著藍色的勞教服,頭戴草帽,烈日下,在管教干部的哨聲中排成整齊的隊伍,像學生出操一樣邁著軍事化的步伐行進。每天從早上7時到17時,出操、就餐、上工,無論他們原本的生活是多么神采飛揚抑或暗淡無光,在被管教的一年里,都像每個人初來到這個世界時一般,毫無差異地共同吃住勞作在一起。
在這些千差萬別的人生軌跡不約而同地拐進歧途之前,他們原本只是在社會不同層面踏實過日子的尋常百姓,在傳銷這種承諾讓人快速暴富的陷阱面前,他們迷惑了,以為抓住了實現心中夢想的捷徑,拋掉了常識和辨識能力,不切實際地陷入固執、狂熱、輕信,不惜賭上金錢、親情和友情,直至走進勞教所。
根據可信的統計,到2010年,中國的傳銷者已經接近或超過1000萬人。廣西來賓市,一個縣級市,今年8月,因傳銷人員的密布而在網上一夕“揚名”。
9月,秋高氣爽的時節,在廣西第一勞教所和廣西女子勞教所,在以一堵高墻與喧嘩外界相隔的天地里,他們坐在記者面前,雙手放在膝上,低眉嘆氣,像一個個犯錯的孩子,辯解著當初如何受騙和騙人。從他們的故事中,除了驚詫于受教育多年的人竟然被洗腦,被捆綁在利益的戰車上輕易地背叛了道德的底線,反思傳銷緣何打而不絕,甚至愈打愈烈的根源,記者驚覺他們實現人生夢想的通道是那么的狹窄和艱辛,或許,這正是傳銷根植于我們的制度和文化之中的土壤。
【人物】:羅建生,男,53歲,福建人,身家過億的擔保公司法人。
“回國后發現,賺錢的機會比我想像中艱難!”
戴著金絲眼鏡,胖胖的臉上堆著暖暖的笑容。盡管羅建生蹲坐在比記者所坐的沙發矮半截的小板凳上,他一開腔,仍然能讓人感覺到,這是一個健談且氣場強大的人。
一旁陪同采訪的管教干部對記者耳語:“他專門負責給一些老總級的傳銷人員上課。”
“上個世紀90年代,我在電視臺當過記者,和你是同行喲!”羅建生幾乎不需記者引導就滔滔不絕地開講。
“我們福建人有個習俗,一家沒個男孩說話都不響。”為了生個兒子,已有3個女兒的羅建生1997年辭職到香港投奔其姑父。隨后進入香港一大富豪的公司,負責公司在廣東惠州的房地產開發。
“從1998年開始,我的公開年薪是七八百萬元。這種高級打工仔的生活持續了6年。作為男人,我很希望能擁有自己的事業。”2004年,羅建生離開香港公司到美國、英國、德國闖蕩。
“中國在世界經濟舞臺上越來越強大,我覺得還是國內的機會多,于是2006年回國在廣州注資1億元成立擔保公司。”盡管公司從沒有壞賬,但每年只有二三百萬元的利潤,讓羅建生覺得公司離上市,甚至成為世界500強太過遙遠。
“我當初回國,就是想尋找機會做強做大,原本以為憑著自己的資金、人脈和能力,辛苦三四年站穩腳跟就能慢慢做大,但現實讓我發現,賺錢的機會比我想像中艱難!”
正當羅建生苦苦尋覓事業突破口之際,江西一位分管打假工作的廳長級朋友給他帶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。
“廣西現在有國家扶持的西部大開發項目,有沒有興趣?”
出于對這位朋友身份的信任,羅建生對這樣的邀約毫無戒心。2010年9月,在這位廳長(事后發現其當時已辦理病退手續)的陪同下,羅建生飛到南寧,參觀了氣派的五象廣場、飄揚著11國國旗的會展中心、各領風騷的東盟十國領事館……他激動地認為,南寧就如同二三十年前的深圳一般充滿了商機。
“我當年的戰友大部分都留在深圳發展,現在身家個個過十億,我一直很后悔自己當年沒抓住機會。”急于捕捉商機的羅建生,一個月后,將廣州的生意擱置一旁,飛到南寧,成為了一名給傳銷人員講授資本運作的“老師”。
“我總共入股6.98萬元,按他們的說法,兩年半后就能拿到1000多萬元,”羅建生苦笑著說,“我做生意這么多年,不是沒有懷疑過這是非法的,但一看到他們雖沒實業,但有交稅,就以為得到了國家的認可。”
入了股的羅建生,為了早日拿到1000多萬元,還把自己的妹妹從廣州拉了過來。2011年6月1日,正在給人“上課”的羅建生看到警察朝自己走來,那一刻,他明白自己苦苦尋覓的商機終是泡影。
進了勞教所的羅建生,短短兩個月,體重從196斤降到178斤,困擾他的,不是一年失去自由的日子,而是心中那把企業做強做大的夢想,還有多遙遠?
【人物】:李宇新,男,43歲,河北人,曾任北京一實驗中學音樂老師。
“我想把日子過好一點,給孩子們提供更好的環境。”
“報告管教!學員李宇新報到!”
伴隨著響亮的嗓門,身材高大的李宇新像一名學生一般挺直了腰板,認真地站立在門邊等待。
獲悉記者的來意,李宇新臉上泛起尷尬的笑容,連連搖頭道:“丟人啊!教書育人半輩子,沒成想自己也有蹲號子的一天。”
2009年之前,李宇新在北京一實驗中學任音樂老師,多年來一直拿著不到3000元的月薪,妻子是一名幼兒園老師,月薪2000多元。
“我們有一名男孩子讀高中,一名女孩讀小學,兩口子的收入在北京吃飽飯可以,但要過好日子就難了。”
“我想把日子過好一點,給孩子們提供更好的環境。”李宇新希望搬出學校狹窄的宿舍,希望孩子們將來能上好的大學,為了這些不算大的心愿,在學校任職期間,李宇新嘗試過兼職。
2000年,他在課余時間兼職賣過保險,“最好的時候,一個星期掙了2萬多元,但大部分時候顆粒無收。”
2002年,他與朋友合伙購買了大貨車,專門給京城的建筑工地拉砂石料。第一年下來,掙了10多萬元,正當李宇新以為生活有了盼頭之時,在一次卸貨時,一名工人摔成了重傷,他賠了27萬元醫藥費。
“一下把家底都賠光了!”李宇新嘆氣道:“若要繼續朝九晚五地上班,拿著餓不死的工資,心里又很不甘!”
2009年的暑期,學校里的一名同事神秘地約他:“廣西有一個北部灣項目,要吸納民間資金,有沒有興趣一塊去看看?”
李宇新的腦海里,有一瞬間閃過傳銷的字眼,但轉念一想,“自己有著近二十年的教書體驗,又怎會被洗腦?趁著暑期,到海邊看看也無妨。”
到了北海,跟著一屋子的人天天聚一塊上課喊口號,李宇新的戒備之心慢慢放松,“現在回想起來,那些授課內容漏洞百出。洗腦在特定的環境里,也并非難事。”
真正摧毀李宇新戒備防線的,是當他看到投資回報公式之后。“投入3.68萬元,許諾兩年半能拿到380萬元,按公式計算,如果能如期發展到3名下線,下線層層發展下線,確實能實現。”
李宇新當即回京辭掉了工作,幫妻子也籌集了一份股金,雙雙加入了傳銷隊伍。一同前去的同事,也把自己的媳婦和舅舅叫了進來。“那段時間,經常手捧計算器,算著算著就自個笑出聲來,一人380萬元,倆人就是760萬元,我們干一輩子教師都搞不到這么多錢!別說兩年半能拿到,就是十年能拿到也劃算啊!”
但僅僅時隔一年,2010年11月,李宇新在一次晨會中被警察帶走,發財夢破滅了。
進了勞教所的李宇新坦言,自己都不敢想出去以后的日子。“進來后,我徹底死心了,時時想發大財就像玩火一樣危險,現在工作沒了,錢也沒了,還騙了這么多親朋好友,出去后日子怎么過啊?”
【人物】:鄧秀珠,女,20歲,重慶人,廣東省東莞市一電子元件廠計件工。
“我希望在城里站穩腳跟,擁有自己的房子,但按我現在的收入,得干100年才能攢夠這個錢。”
年輕的鄧秀珠個頭小巧玲瓏,剛落座之際,兩手緊張地搓著衣角,一聊到傳銷的話題,她細長的雙眼就露出倔強的眼神,“我就是想賭一把,我希望在城里站穩腳跟,擁有自己的房子,但按我現在的收入,得干100年才能攢夠這個錢。”
鄧秀珠自小長在農村,是家中的長女,下有兩個弟妹,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。2009年中專畢業后,她到了廣東東莞,成了流水線上的一名工人。
“天天加班,每月收入2700元,去掉伙食和房租,能攢下1000元。”這樣的日子讓好強的鄧秀珠看不到希望。“我的崗位需要不停地在車間走動,一天班上下來,走到腳都腫,按現在的攢錢速度,錢來得太慢,就算將來我干得非常出色,罕見地升到車間主任的崗位,每月也才四五千元。況且,辛苦打工一輩子,到頭來也不見得能買到一個小房子,那也太累了!”
初涉社會的鄧秀珠很快厭倦了這樣的打工生涯,“從小,我們家的生活在村里就不如其他人,和我一塊長大的鄰居的孩子,現在都能讀大學,而我只能讀個中專出來打工。”
“我很渴望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人生,我不甘心一輩子都過不如別人的生活。”
閑暇時漫步廣州街頭,看著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,她盼望著有朝一日能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窗口,但廣州市動輒兩三萬元一平方米的房價,每每總讓她的心像墜入無底洞般難受。
2010年國慶,工友小胡邀她到廣西梧州市游玩。在梧州期間,小胡的朋友對她照顧有加,不僅管吃管住,還常常給她買衣服。“從小到大,沒有人這么關心過我。”鄧秀珠說起那段日子,眼眶有些泛紅,“從小父母就知道下地干活,自己一天到晚得照顧弟妹,喂豬養雞。”
就這樣,盡管對小胡介紹的推銷業務有過懷疑,為了身處異鄉的這點點溫暖,鄧秀珠毅然辭掉了廠里的工作,連2000多元工資也不結就決心在梧州闖出一番天地。
只要推銷出一套3800元的西服和化妝品就能拿到500多元的提成,銷量到達老總級別后,月薪就能拿到10萬~20萬元。
“我仔細算了,只要我能發展393人加入的話,我就能上到老總級別,”鄧秀珠至今仍天真地幻想著,“我有信心,只要我努力,我就能達到老總級別,那對我來說,可是天文數字,這么多錢都會是我自己掙出來的。”
當記者問她,她前后投入了1.5萬元,拿到了多少提成?她的眼神黯淡下來,囁嚅道:“這都是我一分分攢下來的,我也是受害者,為了這個目標,我對很多人撒了謊,我以前不是這樣的人!”
鄧秀珠告訴記者,她打算出去后踏踏實實做點小本生意,等攢到本錢和經驗后,再看看有沒有發展做大的機會。采訪結束時,鄧秀珠走到門邊,又回過頭來認真地問道:“我們從農村出來的人,除了打工,一定會有別的路的,對吧?”
人物】:秦嵐,女,27歲,湖南人,任深圳一公司總經理助理。
“女人有自己的事業才美麗!”
雖然穿著肥大的藍布勞教學員服,留著一頭俏麗短發的秦嵐依然流露出幾分溫婉動人的風姿。
“進來這三個多月,我胖了十斤,”看著記者驚訝的眼神,秦嵐無奈地微微一笑,“天天零食吃的,不然時間怎么過啊?以前在深圳,我住的是三房兩廳的公寓,現在是在14個人一間的宿舍里打地鋪。”
傳銷讓秦嵐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,2005年從中國地質大學畢業后,秦嵐孤身到深圳闖蕩,在接觸傳銷以前,她是一家大公司的總經理助理,月入過萬元,每到周末就呼朋引伴地逛街購物泡吧,在同齡人當中算混得不錯的。
“但我知道自己吃的是青春飯,在崗位上雖然能拿到高薪,但難有屬于自己的事業,女人有自己的事業才美麗。”
為了這個夢想,秦嵐一直留意在工作中結交事業有成的朋友。2009年,一個在深圳有著家族生意的朋友中斷聯系半年后,一日忽然來電,說在南寧做服裝邊貿生意,生意做得很大,如果秦嵐愿意,可過來一塊兒合股經營。
秦嵐動心了,聯想到這個朋友在深圳本已身家不菲,愿意到南寧開拓市場,可見南寧的生意應該很有潛力。
2009年5月,秦嵐第一次飛到南寧,對這個“半城綠樹半城樓”的城市印象極佳。“我在深圳始終沒有歸宿感,那兒生活的節奏太快了!而且深圳發展了幾十年,各行各業競爭很激烈,機會已經很少了。”秦嵐一眼就相中了南寧,“這個城市很適合居住,我希望在這兒能發展自己的事業,安定下來。”
參觀游玩了7天后,秦嵐回深圳辭掉了工作,并拋售股票套現10多萬元。帶著創業的激情,秦嵐回到南寧,在朋友的帶領下,在西鄉塘文華園小區,一家一戶地走訪從事所謂邊貿服裝生意的朋友。
“第一天走下來,我已隱隱感覺這像是傳銷,五級三進制,說白了不就是‘拉人頭’嘛!”
但看到這么多人都在做,交6.98萬元,就有收獲1000萬元的可能,秦嵐懷著僥幸的心理投身其中。
到2010年下半年,秦嵐已做到大總管級別,開始接觸到更多的傳銷內幕,發覺許諾的所謂千萬元收益,都是建立在假設之上的假象。2011年5月,主動投案的秦嵐被送到勞教所。
“進來之后,除了對受騙親友的愧疚,更多的是迷茫,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才能闖出一番天地。”秦嵐說,她身邊的朋友,有投資開服裝店、糕餅店的,結局幾乎都以關門倒閉為終,“這些傳統領域的生意已經飽和,租金貴、人工高、稅費多,很難熬出頭。”
【人物】:郭曉惠,女,45歲,東北人,餐廳老板。
“現在大學畢業生就業這么難,我希望送女兒留學,讓她今后的生活更有安全感。”
郭曉惠臉上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深深皺紋,丈夫多年前出國,留下她與女兒相互扶持著生活。
“我女兒在東北上大學,現在的大學畢業生就業這么難,我希望送女兒留學,讓她今后的生活更有安全感。”郭曉惠很直白地道出染指傳銷的原因。
郭曉惠此前在東北開過十多年的服裝店,“一個月好的時候能有萬把元錢,不好的時候三四千元。這錢我們娘倆平常過日子足夠了,但我想讓孩子將來過得更好。”
郭曉惠掰著手指算道:“我打聽過了,我女兒學的是設計,最好能去法國留學,一年估摸著得70萬到100萬元。”
為了女兒的未來,郭曉惠賣掉了兩套房子,2010年千里迢迢來到南寧,在建政路開了家東北菜館。
“每天從早上7點一直忙活到凌晨,”郭曉惠感嘆,“你們南寧這個熱啊!到七八月的時候,進一趟廚房就汗濕衣背,每月光空調電費就得1萬多元,房租2萬多元一個月,員工工資2萬~3萬元,一個月沒5萬元扛不住。”
“刨掉開支,一個月剩不到8000元,不來錢,太累了!”郭曉惠說起這段南下創業的經歷直搖頭。
隨后,有朋友介紹她購買理財產品,利息比銀行大十幾倍,她把餐館轉讓了,投了5萬元嘗試。還沒開始收利息,2011年3月,在她租住的小區,警察敲響了她的房門。
“怪自己,太急功近利了!”郭曉惠后悔不迭,唯一讓她欣慰的是,進了勞教所后,女兒變得更懂事也更勤奮了。
“明年我出去后,正好趕上南寧辦東盟博覽會,我打算申請個銷售東北特產的攤位,一切踏踏實實地從頭做起。”
臥底傳銷組織23天的作家慕容雪村這樣說過,“傳銷不算什么新鮮事,每個中國人都聽過,很多人都有切膚之痛,電視、報紙累牘連篇地報道。人們聽多了,見慣了,就把它當成一只爛蘋果,既不問它為什么腐爛,也不在乎它爛到什么程度,輕揮手就把它丟到腳下,任它在那里徹底爛透。”
事實上,打而不絕的傳銷,是社會的病灶,也是生病的社會傳染給個體的潰瘍。
當一個有著良好的教育和職業背景的人,面對著一個師出有名且許諾驚人利潤的“事業”時,那些貌似強大的個人素養也會被迅速拋諸腦后。當那些沉淀在社會底層的人們,在現實中難覓實現夢想的通道時,這些身披迷幻色彩的誘惑便成了他們攀上人生高峰的唯一賭注。
病了的人心,太容易被誘惑擊中,那些人生中的不如意、抱怨和絕望,瞬間變成一把欲望之火,燃燒著毀滅自己也毀滅他人。高墻內,聽完了他們的故事,回頭審視,自己內心的病灶在哪里?又會被什么擊中?(為保護個人隱私,文中采訪對象均使用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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